梦幻小说 其他类型 埋阴骨,借阳寿,我的鬼瞳能改命 全集
埋阴骨,借阳寿,我的鬼瞳能改命 全集 连载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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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书作者

余米之香

    男女主角分别是铁栓方九龄的其他类型小说《埋阴骨,借阳寿,我的鬼瞳能改命 全集》,由网络作家“余米之香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我出生那天,接生婆用剪刀捅穿了自己的喉咙。这是父亲后来告诉我的。他说那晚的雨下得邪性,青石板路上腾起的水雾泛着铁锈红。母亲躺在竹榻上,汗湿的头发糊在蜡黄的脸上,身下垫的粗布被血浸得能拧出红汤。接生婆的手指刚碰到我的头,蚊帐顶上吊着的艾草绳就“啪”地断了,灰白的艾叶撒在血泊里,混着羊水的腥气,弥漫在房中。“是个带把的。”接生婆的声音打着飘,剪刀在煤油灯下闪起银光。就在她要剪脐带的当口,整个人却突然僵住。因为我睁眼了。眼白泛青,瞳孔仿佛蒙着一层水银,活像从死人脸上扣下的玻璃球。接生婆突然发出母猫发情似的呜咽,沾染羊水的剪刀在脐带上方三寸悬停,接着狠狠扎进自己青筋暴起的脖颈。血喷得比屋外的雨还急,喷溅到了蚊帐顶上,染红一大片。她的喉头像破...

章节试读




我出生那天,接生婆用剪刀捅穿了自己的喉咙。

这是父亲后来告诉我的。

他说那晚的雨下得邪性,青石板路上腾起的水雾泛着铁锈红。母亲躺在竹榻上,汗湿的头发糊在蜡黄的脸上,身下垫的粗布被血浸得能拧出红汤。

接生婆的手指刚碰到我的头,蚊帐顶上吊着的艾草绳就“啪”地断了,灰白的艾叶撒在血泊里,混着羊水的腥气,弥漫在房中。

“是个带把的。”接生婆的声音打着飘,剪刀在煤油灯下闪起银光。

就在她要剪脐带的当口,整个人却突然僵住。

因为我睁眼了。

眼白泛青,瞳孔仿佛蒙着一层水银,活像从死人脸上扣下的玻璃球。

接生婆突然发出母猫发情似的呜咽,沾染羊水的剪刀在脐带上方三寸悬停,接着狠狠扎进自己青筋暴起的脖颈。

血喷得比屋外的雨还急,喷溅到了蚊帐顶上,染红一大片。

她的喉头像破风箱似的喘息,嘴角“咕嘟嘟”冒出血沫。

屋内人全都惊呆了。

只有我,咧开没牙的嘴“咯咯”笑起来。

“那双眼睛......”垂死的接生婆抠着门框爬向雨帘,指甲在青石板上刮出五道血痕,嘴里发出最后的声音,“鬼瞳......煞星......”

堂屋中供着那把铜钱剑,不知为何突然裂开。七枚古钱崩断红绳,叮叮当当地滚落到地,窗外的野猫炸了毛,蹿上院墙时碰翻了腌咸菜的陶瓮。

我是个“睁眼瞎。”

自打出生,眼前就总是蒙着一层洗不净又抹不去的灰雾,看什么都像隔着一层纸,不那么真切。

父亲说我总是睁着灰蒙蒙的眸子“看人”,眼白泛青,瞳孔里凝聚着令人发颤的冷光。

村里的端公说这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,没得治。

七岁那年夏天,铁栓带我下河摸鱼。他头顶那团黑雾浓得像泼了墨,我没敢告诉他,那是要死人的颜色。

当天傍晚,铁栓就淹死在村东头的老井里,捞上来时,手里还攥着我送给他的蝈蝈笼。

从我能记事的时候起,我就发现自己能“看”到其他人看不到的雾霭。

不仅是人,任何活物在我眼里,周身都氤氲着一层雾气。

这些雾气颜色不同,深浅不一。

也是在那年初秋,村里来了一个叫方九龄的赤脚医生。

方九龄跟爷爷沾些亲,年纪比爷爷小,父亲便让我叫他二爷。

二爷离开村子二十多年,一直没有音信,有人说他已经死在外面,也有人说他犯了事,进去劳改了。

没人会想到,二爷会突然回村。

更想不到,他是专程为我而回来的。

那天也是下着大雨,天色比往常暗得早,院子里刚点上马灯。

二爷裹着件泛油光的灰袍,披着蓑衣,羊皮靴踩在青石板上“咯吱”响。

推开后院大门,径直走到我跟前。

“这娃儿天生鬼瞳......” 二爷的声音沙哑干涩,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满是砂砾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的,“不封住,活不过十岁,还会祸及全村。”

就在这时,我的头顶传来一阵剧痛,像有人把滚烫的桐油灌进了颅骨。

二爷的手抚过我天灵盖时,将三枚钢针悄无声息的刺入头颅。

我张大嘴,却无法发出半点声音。

直至疼痛消失,我才“哇”的哭起来。

不过随即,眼前原本朦胧的世界,渐渐变得清晰了许多。

我第一次看清了父亲和母亲的模样。

“血月照井,三寸断魂......”二爷托住我的腮帮子,叹了口气:“这娃儿留不得,留不得啊......”

留不得的意思,是要我死。

父亲蹲在门槛上抽旱烟,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,像荒坟飘荡的鬼火。

母亲把晒干的艾草搓成绳,手指被汁液染得青黑,眼神透着幽怨。

“二叔打算怎么做。”父亲终于开了口,声音低沉,仿佛被这沉重的气氛压抑得喘不过气来。

“让他跟我走。”二爷拽起我胳膊,推搡到父亲跟前:“能不能活,看他的命数和造化。”

父亲看向二爷:“跟您走?去哪?多久?”

“居无定所,四处游荡,也许五年,也许十年......”二爷瞟向母亲,说道:“也许......再也不回来。”

母亲手里的艾草绳突然断裂,青黑色的汁液顺着掌纹蜿蜒而下。她猛地站起来,后背撞翻竹匾,干枯的艾草撒了满地。

“谁打我儿子的主意,我跟他拼命。”母亲张开染成墨绿的手掌,指间夹着她用来割艾草的小刀。

父亲上前,厉声喝道:“阿梅,二爷是来救小尘的,你发什么疯?”

母亲像护崽的母狼挡在我面前:“七年了,我日日用艾草水给他擦身,用朱砂浸过的红绳系住他手腕,连除夕夜的爆竹声都不让他听......我的儿子,我自己能救。”

二爷枯树皮似的脸抽搐了一下,檐角的雨水顺着他的蓑衣滴落,在青砖地上溅起一朵朵暗红色的雨花。

“你以为那些小把戏能镇住鬼瞳?”二爷从褡裢里摸出个油纸包,层层剥开,露出一截焦黑的指骨。

看到指骨,父亲猛地惊起,烟杆“咔”地折断在门槛上,火星四溅:“二叔,这是......”

二爷冷哼一声,看向母亲:“上个月十五,村东头李寡妇上吊前,是你埋在她家门前槐树下的,没错吧?”

听到二爷提起李寡妇,父亲忍不住哆嗦了一下。

上个月十五,李寡妇丢下两岁不到的孩子,在门口的柳树上吊死了。

舌头伸在外面,足足有半尺长。

看到她死相的村民,至今晚上都不敢出门。

听二爷这话的意思,难不成李寡妇的死,跟母亲有关?

母亲将头偏向一侧,避开二爷凛凛的目光。

“阿梅......”父亲冲到母亲跟前,双手用力晃着她的肩头,怒声吼道:“李兰妹子生前跟咱无怨无仇,你,你对她做了什么?还有,二叔手里的那截骨头到底是什么东西......”

“用尸油浸泡过的人骨......也叫阴骨。”二爷瞟了父亲一眼,声音冷得像是要结出冰碴,“除了李寡妇门前的这截,村里其他地方应该还有吧?”

后面的话是质问母亲的。

母亲还是没有回答,眼神空洞的站在原地。

一旁的父亲急疯了,跺着脚说道:“阿梅,二叔问你呢,你说句话啊!”

母亲依旧不吭声。

二爷黑着脸,怒视母亲:“阴骨锁魂,总共需要七块不同部位的人骨,剩下的六块埋在哪里?”




母亲面色平静。

身体却微微哆嗦了一下,双手不由自主的捏紧衣角,再缓缓松开。

“什么阴骨,什么锁魂,我一个足不出户的女人,听不懂二叔这些稀奇古怪的话。”沉默了许久的母亲,终于开口。

“是么?”二爷怒极而笑,咬牙切齿道:“你大概是忘了,阴骨上还缠有艾草绳。这些艾草绳的编织纹路,其实是一种特殊的符文......”

母亲闻言面色一滞,目光扫过晾在屋檐上的艾草绳,说不出话来。

“我不知道、也不想知道阴骨借魂这种禁术你是从哪学来的。”二爷边说边走向母亲:“可你想过用禁术的后果,将有多严重么?”

“二叔。”父亲担心二爷会为难母亲,快步拦在了二爷跟前:“阿梅她......”

二爷挥手打断父亲的话,冷声说道:“你不用为她辩解......老子问你,到底是让娃儿跟我走,还是让全村人给他陪葬?”

父亲满脸痛苦,双手扯着自己的头发,缓缓坐到地上。

二爷扫了父亲一眼,叹了口气,喃喃自语道:“方岐黄呀方岐黄,你当真是有眼无珠,居然让儿子娶了个草鬼婆。方家,怕是要绝户了。”

我那时不明白“草鬼婆”是什么。

只能从二爷的言语中,隐隐觉得母亲的身份来历不简单。

父亲听到二爷说方家要绝户,暴跳而起,狠狠瞪向二爷:“二叔,您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

话声刚落,一道炸雷落在院中的老槐树上。

母亲将我紧紧搂在怀中,嘴里嘟嚷着:“小尘不怕,有阿妈在,老天也休想带走你。”

“你还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?”二爷铁青着脸,将指骨用力砸在脚下,“你以为用阴骨锁魂,就能保住这娃儿的命?施禁术必遭反噬,你这样做,只会让这娃儿和方家万劫不复。”

母亲怔了一下,似乎是想到了什么,发疯似的撕扯开我上衣。

我胸口有一处胎记。

暗红色的印记形似倒悬的钟馗,在雨夜里泛着磷火般的幽光。

父亲紧紧握着折断的半截烟杆,声音颤抖的说道:“阿梅,小尘的胎记,怎......怎么变成这样?”

二爷冷声道:“方逸,给老子看清楚了,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胎记,而是锁魂印。你婆娘是草鬼婆,在你儿子身上施了禁术,一旦反噬,不仅方家会绝户,整个村子都得跟着陪葬......”

“二叔,您不要说了。”父亲打断二爷的话,悲痛欲绝地摇头:“小尘从今往后,就跟着您。”

“不行!”

母亲怒瞪着猩红的双眼,拦在了我跟前:“二叔要带小尘走,就先从我这副骨头架子踏过去。”

二爷的蓑衣簌簌抖落雨珠,手腕突然翻转出古怪姿势。

母亲一声闷哼,鼻下人中处不知何时扎了三枚钢针,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可怖。

“杜梅,你一错再错,这是你逼我的。”

二爷沉声说道:“你是草鬼婆,应当认得我使的是鬼门十三针。一针人中二少尚,我只封你人中,算是给你留了条生路,若再不知好歹,别怪我下死手。”

一道炸雷落下,电光照亮母亲嘴角诡异的笑。

她解开头巾,露出锁骨下方狰狞的疤痕......那伤疤与我胸口的印记相似,泛出暗红色的光晕。

就在此时。

父亲突然剧烈咳嗽起来,脖颈青筋暴起。我惊恐的发现,他的锁骨处竟也浮现出跟母亲相同的疤痕,只是颜色浅淡得多。

二爷瞳孔骤缩,指着母亲声音颤抖:“你......你居然给自己和方逸都下了同心蛊?”

母亲趁机将我拽到身后,冰凉的手指拂过我眼皮,原本朦胧的视野变得清晰了一瞬。

就在那一霎,我瞥见房梁阴影里,垂着十二条麻绳,每根绳头都系着个巴掌大的纸人。

那些纸人穿着红袄绿裤,惨白的脸蛋上画着夸张的腮红。纸人抬着一顶白色的纸轿,帘幔朝一侧掀起,里面端坐的纸童,竟与我面目相仿。

赶过来抢我的二爷也发现了纸人,脸色顿时剧变:“阴轿借命,阳世偷生,江老说得没错,你......你果然还给娃儿找了替死鬼?哼,又是锁魂、又是借命......你就不怕娃儿遭雷劫?”

母亲狂笑起来,衣袖和发间钻出密密麻麻的绿蛾扑向二爷。我胸口的钟馗印记突然凸起蠕动,仿佛有活物要破皮而出。

我头皮发麻,当即吓得尿了裤子。

这些蛾子比寻常的飞蛾大上数倍,翅膀上布满纹路,在雨中泛着金属般的冷光。最骇人的是它们的口器,细长如针,尖端滴落墨绿色的粘液。

绿蛾随着母亲的口哨声,划出一道道暗影,空气中弥漫起一甜腻的腥味。

二爷迅速后退,蓑衣在身后翻飞。他左手掐诀,右手从怀中掏出一把香灰,口中念念有词。

绿蛾撞上香灰,发出“滋滋”的灼烧声。但更多的蛾子冲破香灰的屏障,翅膀煽动间洒下绿色粉末。

那些粉末落在二爷的衣服上,立即腐蚀出蜂窝状的孔洞。

“杜梅,你竟用尸油养蛊!今晚是留你不得了。”二爷厉声喝道,同时咬破舌尖,喷出一口血雾。

绿蛾碰到血雾,如雪花般掉落。

顷刻间,满地都是绿蛾的尸体。

母亲冷声发笑,随即抖动衣袖。一只体形硕大的绿蛾从袖口飞出,翅膀上的纹路赫然拼凑成了一张人脸图案。

二爷见状,从褡裢中取出个青铜铃铛,用力摇晃。铃声清脆,仿佛能摄人心魄,原本已经靠近二爷的绿蛾突然乱了阵形,在空中胡飞乱舞了一阵后,悉数落地。

只有那只最大的绿蛾王例外。

蛾王趁着二爷分神的瞬间,飞撞过去,正中二爷的胸口。

二爷往后踉跄了几步,一手抓住了蛾王,一手指间寒芒闪烁,几枚钢针快速扎进蛾王的头、腹和翅膀等部位。

挣扎了几下后,蛾王的颜色由绿变灰,断了生机。

“扑哧!”

母亲吐出一口鲜血,无力的靠在墙上,头发不知何时白了一大半,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几二十岁。

“值得吗?”二爷脸色苍白,喘息着问:“为了一个早该死去的煞星,不惜耗费自己的阳寿催动蛊术。”

母亲没有回答,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。指尖轻轻抚过我眼皮,声音哽咽地说道:“小尘,阿妈不能再陪着你了,往后的路得靠自己去闯。答应阿妈,一定要好好活着......”

话未说完,二爷挥着不知从哪儿来的鞭子,朝母亲狠抽过来。

母亲推开我,拉动那些麻绳,屋檐阴影里传来纸片摩擦声。

下一刻,无数蝙蝠从院中的槐树中扑棱翼手飞出,围着二爷打转。




二爷抄起顶门杠,迅疾捅向房梁,陈年积灰扑簌落下,麻绳系着的纸人也纷纷坠落。这些纸人做工精巧得骇人,轿帘上的金线在雨中泛着寒光。

纸人落地的瞬间,突然无风自动,仿佛要活过来一般。

二爷脸色骤变,抡起马灯砸向纸人,顿时燃起幽绿火苗。

“不要......”母亲疯了一般冲过来想要灭火,却不料火星飞溅,点燃了旁边的干艾草。

大火顺着草堆窜上房梁,又引燃了挂在墙上的蓑衣和斗苙。

顷刻间,母亲连同房子淹没在了火海之中。

烈焰裹挟着浓烟,让人睁不开眼。

火势越来越猛,屋顶的瓦片开始往下掉落。

那些蝙蝠和残存的绿蛾,仿佛是受到了某种召唤,全都扑向了火海。

空气中顿时弥漫起刺鼻的焦臭味。

“小尘,快走!”父亲从火中冲出来,拽起我胳膊往外拖。

我回头望去,早已不见母亲的身影。

“二叔,小尘就交给您了。”

父亲将我塞给二爷后,返身往火海里冲:“我不能丢下阿梅,是生是死,我都要跟她在一起......”

我拼命挣扎,却挣不开二爷铁钳般的手。

最后一瞥中,我看到父亲拥着母亲站在火场中央,身影被熊熊烈焰吞没。

胸口的钟馗印记突然灼热剧痛,仿佛有把烧红的烙铁按在上面。

我被浓烟呛晕了过去。

醒来时,已经躺在颠簸的牛车中。二爷坐在车辕上,佝偻着背看着前方的大山,烟袋锅亮着暗红的光,远处传来断续的鸡鸣。

驾车的是村西头的孙大顺。

我之前从没看清过他的相貌,但是熟悉他身上那股怪味儿。

因为母亲每次带我去镇卫生院时,坐的都是他的牛车。

我试图坐起来,却发现浑身酸痛,喉咙像被砂纸磨过般的难受。

“醒了?”二爷抽了两口旱烟,头也不回地说道:“你父母已经葬身火海化成了灰,不管你情不情愿,往后都只能跟着老子......还有,从现在起,你不要叫方尘,叫方断尘。”

断尘断尘,了断红尘,二爷这是想让我忘掉之前的事。

我胸口发闷,脑海里不断浮现出父母亲在火海中相拥的画面。每浮现一次,心中的悲痛就加深一分。

追根究底,是二爷害死了他们。

我恨二爷,又不敢表露出来。

只能暗暗发誓,总有一天,定要将他手刃,给父母报仇。

牛车晃晃悠悠地停在了卫生院门口。

二爷跳下车,给孙大顺付过钱后,一把将我拽下去。

卫生院的走廊里,弥漫着消毒水混合中药的苦涩气息。白墙已经泛黄,墙裙的绿漆斑驳如蛇蜕。

“跟上我,去见见给你续命的恩人。”

二爷朝走廊尽头的大铁门指了指,羊皮靴踏过水泥地面,震起一片尘雾。

我这才明白,那天晚上他说母亲给我找替死鬼是怎么回事了。

想必我马上要见到的,就是代替我去死的人。

铁门的后面是一座小院。

两间青瓦红砖房隐在爬山虎织就的绿帐中。风化的砖面满是龟裂纹,像是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。

檐角吊着的铜铃积着鸟粪,下面坠着几块碎布条。木格窗上糊着泛黄的报纸,边角翻卷处露出“1988年计划生育宣传”的字样。

墙根码着一排陶制药瓮,瓮口结着蛛网,几株野蕨从裂缝里探出锯齿状的叶儿。

推门而入。

霉味混着中草药的香味扑面而来。

铁架床上蜷缩着一个纸片似的女孩。

女孩年纪与我相仿,裹在泛黄的的确良床单里,腕上连着吊瓶,青紫血管在惨白的皮肤下蜿蜒如蚯蚓。

碎发被冷汗黏在额角,眼窝深陷,泛着青灰,像是被人用拇指蘸了香灰摁出的印子。

床头柜上摆着个铜香炉,炉腹阴刻的八卦纹里积着经年香灰,正袅袅升起淡淡地青烟。烟迹掠过女孩干裂的唇,钻入她的鼻中。

床边坐着一位面容消瘦却精神矍铄的老者,靛蓝色中山装洗得泛白,胸前钢笔套磨得发亮。

“跪下,给恩人磕头!”二爷指了指床上的女孩,朝我膝弯狠狠踢了一脚,待我双腿刚着地,便抓住我头发猛地往地下按。

记不清磕了多少下,直到额头鲜血直流,二爷才停下来。

确切的说,是老者阻止二爷继续让我磕下去。

“好了,好了......”老者扶起我,边给我抹碘酒,边对二爷说:“孩子无罪,不必为难他。”

二爷的烟袋锅烫在我耳后,烙得皮肉滋滋作响:“杜梅用阴轿借了小影阳寿,这孽种多活一日,小影就少活一天。”

我疼得嗞牙裂嘴,手捂着被烫的位置,恨恨瞪着二爷。

二爷抬手一个耳光呼过来,捏住我下巴说道:“要不是早些年方岐黄于我有恩,我又答应过他给方家留个后,早在青石村就让你下阴曹地府,陪你父母去了。”

“嘶......”老者闻言突然站起来,面色阴沉的看向二爷:“你是说,杜梅夫妇都已不在人世了?”

二爷点点头,将那晚的事,简要的向老者说了一遍。

随后从怀中掏出一只布袋递过去:“这是在杜梅的房间找到的......幸好是藏在床底的砖缝中,要不然就被大火烧没了。”

老者没有马上去接布袋,而是扯开我衣衫,查看我胸口的那块印记。

打量片刻后,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。

印记已经明显暗淡,变得跟普通的胎记无异。

“同心蛊的母蛊已经死去,杜梅和方逸确实不在人世了。”老者边说边给我整理好衣服,然后才接过二爷手中的布袋,小心翼翼地打开。

里面有一绺用红绳缠着的头发,一只长命锁,还有一块带有血迹的布条。

布条上写着:江寒影,癸亥年辛酉月庚戌日申时生于渡口镇卫生院。

“这......这就是小影的胎发?”老者目光紧紧盯着那绺头发,沉声问二爷。

二爷轻轻点头,抬眼看了看床上的江寒影。

老者抖着手,将布袋里的物件一鼓脑倒在桌上,满眼含泪。

随后声音打颤地说道:“没错了,长命锁是小影满月时,她姑姑送的。还有这红绳,原本是长命锁上的,绳扣还是我亲手织的。”

顿了顿,接着又道:“我一直待杜梅不薄的,当年她想进卫生院没有证,还是我向上面申请特批的。进来后不到半年,我就给她转正了。可她......唉......。”

一阵唏嘘后,老者神色失望,不住的摇头。

他踉跄跌坐在竹椅上,中山装领口微敞处露出一截暗红血管,像蚯蚓钻进苍白皮肤里。

“杜梅救子心切做出这般糊涂事,虽情有可原,却罪不可恕。”二爷恨声说道:“母债子偿,如今杜梅已死,只要能留得这孽种一条性命,任凭江老怎么处置都行。”

说着,二爷将我推搡到老者跟前。




老者看我的眼神带着凛凛地杀气。

但,转瞬即逝。

随即他对二爷冷笑道:“方九龄呀方九龄,你把我江怀风当成什么人了?我痛恨杜梅不假,但还不至于为难一个小娃儿。什么母债子偿,简直一派胡言。”

二爷微微一怔,上前试探道:“这么说,小影给这小孽种续命的事,江老打算就此作罢?”

江怀风瞪了二爷一眼:“你又是苦肉计,又是献殷勤,不就是想让我放过这娃儿么?行了,你那点小心思,别人看不透,我可明清得很。”

“这......唉呀,江老果然慧眼如炬,什么都逃不过您的眼睛。”二爷讪讪地笑了笑,接着扭头沉下脸,冲我喝道:“还不跪下谢谢江老!”

我害怕二爷又拿烟袋锅烫我,赶忙跪了下去。

“男儿膝下有黄金,别动不动就跟人下跪,起来。”

江怀风将我拉起,看向二爷说道:“冤有头,债有主,错的是杜梅,跟这小娃儿无关......再说事已至此,就算杀了他,也弥补不了小影这些年所遭的罪,更换不回小影失去的一切。”

“江老说得是,小孽种命贱,死十次也比不上小影一条命。也就江老宅心仁厚,不与小孽种计较,要换其他人,小孽种必死无疑。”二爷拍着马屁,脸色却变得有些凝重。

甚至,目光有意避开江怀风,不敢与之对视。

江怀风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我头顶,接着翻开我眼皮,仔细端详了一番,疑惑道:“不对呀老九,你刚才说这娃儿天生鬼瞳,我怎么没看出来?”

二爷脸上闪过一丝慌乱,思索片刻后,缓缓说起来。

我刚出生,便被母亲用草鬼婆的手段,封住了目窍。

母亲想以此来压制鬼瞳,瞒天过海。

因为鬼瞳非阴阳之属,乃通玄之窍。

阳眼观红尘浮沉,阴眼窥幽冥魍魉,而鬼瞳,则可洞悉天机。

何谓天机。

二爷说是命炁,也叫命气。

炁者,聚则成形,散则化虚。

鬼瞳开时,可见众生顶门三寸悬丝如瀑,此为命气流转之象。

人之命气,赤者吉星照命,青者灾劫暗伏,灰者疾厄缠身,黑者死门洞开......

现在想来,以前我所见到的那些颜色各异、深浅不一的雾霭,就是二爷所说的命气了。

还依稀记得对门的王婶重病时,额前那团灰雾。还有那年跌进古井淹死的铁栓,落水之前,头顶氤氲着已经黑得像泼了鸦血的雾气。

窥探命气玄机,乃是逆天之举,天地不容,六道弃绝。

所以,每窥一息命气,瞳中便生一道血纹,待血纹交织成网,便会魂飞魄散,永不超生。

不仅如此。

鬼瞳还暗合幽冥玄牝之机,是滋养阴邪地精的至阴灵枢,凡魑魅魍魉等诸般精怪,皆受其阴极玄炁感召而聚,如百鬼朝宗。

母亲深知鬼瞳会给我和方家,甚至全村带来灭顶之祸,才会在我刚一出生,就迫不及待的封了我目窍。

但她不知,这样做只能让我视物不清,却无法完全压住鬼瞳。

而且目窍闭则阴阳壅塞,鬼瞳如困渊潜蛟,躁动噬魂。

最直接的影响,就是我的命魂如管涌之水,不断流失。

母亲用阴骨锁魂的禁术,就是试图堵住命魂流失的口子。

可实际上根本就没什么用。

直到那天晚上二爷用钢针破穴,给我通了目窍,反而令鬼瞳现世却不逾矩,如锁龙于九重金枷。

“这么说,小娃儿的鬼瞳是被你给封住了?”江怀风疑惑的盯着我的双眼,沉思了片刻说道:“不对,鬼瞳非人力可封,难道......你用了移宫换斗之术?”

说着,脸色便阴沉下来。

看我的眼神,也变得冰冷。

二爷稍作犹豫,微微点头:“没错,凡俗之法难锁幽冥玄瞳,但是......可以暂时将其转移。”

“嘶......”江怀风深深吸了口气:“你的意思,鬼瞳转移到了小影身上?”

“正是!”

二爷没有隐瞒,喉结重重一滚,指节把烟袋杆攥得喀啦作响:“若非如此,我带着小孽种,可能连青石村都出不了......”

顿了顿,接着道:“小影素体虚寒,元阳不足,任督玄脉中暗藏锁阴窍,可暂且镇住鬼瞳......当时事急仓皇,未来得及告知,还望江老莫要怪罪。”

江怀风摆摆手:“既然是任督玄脉锁阴镇鬼,短时间内小影不会有事。不过,我还是不明白,小娃儿的鬼瞳,何以能移花接木给小影?”

二爷笑了笑,说道:“江老这是关心则乱,把小影给小孽种续命这茬儿给忘了。续命之后,小孽种的身体里,同时有了他和小影两个人的魂魄......”

“你是说,双魂同体?”江怀风猛地起身,边摇头边道:“不可能,绝对不可能,一个人的肉身,怎能承载两道魂体?这岂不是逆乱阴阳了?更何况,还是小孩子。”

二爷解释道:“正是因为小影和小孽种都是孩子,本性纯真,两具魂体才没有冲突,反而渐渐有些相互融合之势。”

说着,二爷捋起我左臂衣袖,手腕内侧一道青红交织的锁链纹路若隐若现。

江怀风也挽起江寒影的衣袖,在同样的位置,也有一条相同的纹路。

我即惊又怕。

却见江怀风突然激动起来:“难怪小影虽奄奄一息,脉象却如双龙绞柱,原来是这么回事。这样说来,只要小娃儿活着,小影就死不了?”

“没错,双魂同体,两道魂魄就像共生的双生藤,一株活着,另一株定然死不了,如果一株枯萎,另一朱则必亡。”二爷盯着江怀风的眼睛说道:“不过......不过......”

“不过什么?但说无妨。”江怀风急得跺脚。

二爷没有马上回答,而是突然并指按在我眉心。

我顿时看到自己瞳孔深处的血纹在涌动。左侧猩红如熔岩,右侧幽蓝似寒潭。

与此同时,床上的江寒影猛地坐起来,痛苦的捂着头,嘴里发出低沉的呜咽。

“小影......”江怀风上前扶住江寒影的双肩,转眼看向二爷:“老九,这是......双魂共鸣?”

二爷停下手。

我眼前的景象消失了,江寒影也软成一团,倒在了江怀风怀中。

“是的,双魂共鸣。”二爷叹了口气道:“十二岁之前,小孽种和小影的魂体可以共生共长。但是十二岁之后,一具肉身,只能容纳供养一具魂体。”

江怀风先是一怔,随即恍然大悟道:“十二岁阳数极于卯,阴数肇于子,双生之炁始分庭抗礼。肉身乃黄庭之宅,一宅不容二主。也就是说,在小娃儿十二岁之前,必须将小影的魂魄从他的肉身中分离?”

二爷点头。

“可如此一来,小影岂不是就活不成了?”江怀风目光如坠深渊,望向榻上苍白如霜的江寒影,眼底翻涌千重暗潮。

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,釉面映出眉间沟壑,恍若刻着命运谶语的碑文。

二爷黑色袍角掠过雕花窗棂,半张脸隐入烛光照不到的阴影中,声音似从幽冥深处浮起:“这局生死棋,需借天地三分诡谲。”

说着,指尖蘸水在檀木桌上勾画起来。




“血饲魂引,瞳祭阴阳......”江怀风看向桌面,喉间滚动的低语,裹着青铜编钟般的颤音。

随即蓦地攥住二爷手腕,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,身体微微颤抖起来。

窗外风过树梢,沙沙作响,似有万千魂灵在复诵这八字真言。

二爷点了点头,手指轻轻抹去桌上的字迹。

“什么时候开始?”江怀风询问二爷,目光却朝我投过来。

我当时并不明白二爷写下的那八个字是什么意思,只觉得胸口突然“砰砰”的跳得厉害。

尤其是江怀风看我的眼神,就像是猎人在打量猎物一般。

二爷抓起江寒影的手腕,似在把脉,又好像是在看她手臂上的纹路。

好一会儿之后,才开口说道:“看小影的情况吧,最晚不超过下个月初九......这段时间,小孽种就住在卫生院。”

江怀风应声说“好”。

随后就叫人把隔壁的杂物间收拾干净,安排我和二爷住下。

二爷是第二天早上离开的。

没说离开多久,也没说要去做什么。

只说他不在的这段时间,我必须事事听从江怀风的安排和差遣。

临走时,又取出了扎在我颅骨中的钢针,让鬼瞳重归我的目窍。

不知为什么,我总觉得二爷看我的眼神,透着隐隐的担忧。

“交待你的事,务必要铭记于心,万万不可肆意妄为,听清楚了么?”二爷再度厉声叮嘱。

我嘴里含糊不清的应了二爷一声,将头扭向一旁。

当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江寒影身体时,心头猛地一震。

她的头顶,弥漫着一团幽邃而凝重的深灰色命气。

那命气比我以往看到的都要浓稠,仿若实质。

尤其在命气的核心之处,隐隐有潮水般的黑雾翻涌升腾,大有要将江寒影吞噬之势。

二爷曾说过,人之命气,灰者疾厄缠身,黑者死门洞开。江寒影的命气灰中带黑,显然已是将死之相。

想到我和江寒影是双魂同体,一存俱存,一亡俱亡,顿时胸口一阵乱跳。

倒不是怕死。

那时候还小,对于生死没什么概念。

害怕的是死后,会像投井的铁栓那样,被钢钉封在铺满石灰的棺材里,埋到山沟乱石滩去。

“鬼瞳噬魂,赶紧收眼......”二爷朝我脑门两侧猛拍下去。

一阵恍惚后,江寒影头顶的雾霭渐渐消散不见。

当然,并不是她的命气真的消失。

而是我的阳眼遮住鬼瞳,看不到命气了。

二爷告诉我,只要用力拍打太阳穴,或者拿银针点刺耳垂,用疼痛来激发先天胎息,周身的罡气会自涌泉直贯百会,这样就能暂时用阳眼去遮蔽鬼瞳了。

我听得云里雾里。

江怀风却咧嘴笑起来。

不知为什么,自从他看过二爷写的那些字后,给我的感觉就怪怪的。

让人莫名瘆得慌。

往后几天,我除了吃饭,就是跟着江怀风在卫生院四处转悠,给他端茶倒水。

有时候遇到疑难杂症的病人,他也会接诊,让我在一旁打下手。

有天晚上,我刚躺到床上,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。

“江院长,您快去诊室那边看看吧。” 说话的是个男人,沙哑的声音有些发颤。

没等江怀风回应,男人就推门而入,还打翻了江寒影床头柜上的香炉。

江怀风一边穿衣服,一边说道:“陈爱国同志,你也是卫生院的老医生了,应该沉稳才是。怎么还跟刚进来的年轻同志一样手忙脚乱,慌里慌张的?发生什么事了,慢慢说......”

陈爱国咽了口唾沫:“刚刚青石村送来一个病人,四肢和后背居然长满了尸斑。我从医二十多年,还从未见过这种怪事。”

江怀风“嘶”了一声:“活人尸斑?走,去诊室。”

两人边说边往外走去。

“断尘......”江怀风在门口朝我的房间喊道:“跟我过去瞧瞧。”

卫生院的主体建筑是一排红砖平房,四间诊室分布在“回”字型走廊的入口处。

进门的第一间诊室是专门用于夜诊的。

陈爱国带着我和江怀风刚推开门,一股浓郁而刺鼻的酸臭味儿扑面而来,瞬间充斥整个鼻腔。

诊室的长条木椅上躺着一个身形消瘦的老者。

老者双目紧闭,脸色如同凋零的残叶,苍白得毫无生机。身体仿佛被抽干了水分,只剩一副单薄的躯壳。

就在我们踏入诊室的瞬间,老者猛然睁开双眼。

下一刻,他一跃而起,如同离弦之箭,以超乎常人想象的速度,飞扑过来。

“唉,老先生,你这是干什么?”

陈爱国眼疾手快,拦腰抱住了老者,费了老大的劲儿,才勉强把他按到椅子上。

也亏得是陈爱国身材高大,体形健硕,要是换作一般人,估计根本就拦不住老者。

“真是奇了怪了,刚才来的时候,路都走不稳,这会儿劲大得能打死牛。”陈爱国一边抹去脸上的汗珠,一边扭头看向江怀风,眼中满是疑惑。

就在这时。

老者突然沉吼一声,额头的青筋如蚯蚓般暴起,用力顶向陈爱国胸口。

陈爱国踉跄后退,但是双手仍然紧紧锁住老者的腰间,不让其挣脱。

江怀风见状,赶忙上前捏住老者手腕,用力翻转。

“咔嚓”一声,肘关节脱臼,无力的垂了下来。

这一幕把我和陈爱国都惊呆了。

老者剧烈挣扎,嘴里发出低沉的“呜呜”声。

眼看着就要挣脱陈爱国的束缚,江怀风双手同时叩击他耳后,直接将他弄晕了。

“江院长,这......”陈爱国看着老者下垂的双手,不知所措。

江怀风没有理会陈爱国,而是托起病人的脸问我:“认识他么?”

我点了点头。

老者是青石村的木匠王海。

因为出生的时候,左手多长了一根指头,村里人给他取了个外号,叫王六指。

我家的饭桌和柜子就是请他来做的。

所以,我熟悉他身上那股带着木屑清香的味儿。

这股味儿已经融入他的身体,很难被其他的气味掩盖。

这还是我第一次看清他的模样。

个头不高,身形微微佝偻。沟壑纵横的脸庞,布满了沧桑。

灰蓝色的粗布对襟衫,裹着他干瘦的身躯,两边的领口已经磨得起了毛边,胸前还罩着深褐色围裙。

“把他弄到隔壁去吧,不能影响其他病患的诊治。”江怀风双手负到背后,推开了门。

陈爱国把王海放到木椅后,就回自己的诊室了。

江怀风将门反锁,走到江海身旁,翻开他的眼皮瞅了两眼:“活人长尸斑,定是吃了阴间饭......断尘,他真的是木匠?”




我不知道江怀风为什么会这样问,也不知该怎么回答。

在我印象中,王海确实就是个木匠。

青石村但凡有木工活,都会找他。

“算了,问你也是白问,你一个小娃娃,很多事儿都不会知道的。”江怀风边喃喃自道,边抖了抖王海的裤管。

地面落了几块深褐色的土渣。

里面的衣裤还沾染了一层白色的粉末,有点像石灰。

江怀风拈起地上的土渣放到鼻下闻了闻,脸色微微一变:“果然是走地仙,干多了缺德勾当,染上尸毒了。”

我那时候不懂什么是走地仙和尸毒,只单纯的对江怀风所说的这些东西感到好奇。

于是就用鬼瞳去看王海身上的命气。

结果只匆匆一瞥,就吓得魂都快要掉了。

王海周身竟无半分命气萦绕。

唯独在额头中央位置,隐约闪烁着一团幽绿色光点。

似有无数莹火虫趴伏在上面。

二爷说过,凡活物,皆有命气相随。

而像王海这般,显然是已经死了。

可方才他明明还生龙活虎,一身磅礴之力,连陈爱国都差点控制不住。

难不成是江怀风叩击他耳后时,没把握好分寸,失手把他给打死了?

一股无形的寒意,如同潮水般,从四面八方将整个房间包裹。

“断尘,你用鬼瞳看到了什么?”江怀风的声音在这死寂中炸开,惊得我浑身一颤,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。

我咽了口唾沫,指着王海,把所见到的景象说了一遍。

“你说他是死人?”江怀风人脸色瞬间凝重起来。

下一刻,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,迅疾脱去了王海的上衣。

王海的身上布满了暗红色的斑块。

尤其是四肢和后背,相连成片。

江怀风的目光定格在了王海背中间的一片斑块上。

这片斑块硬币大小,形似猫掌,呈梅花状。五个暗红小点以环形聚拢围成一圈,中间稍大一些的斑块往下凹陷,仿佛是硬生生被剐去了一块皮肉。

江怀风怔了好一会才回过神,拿手探了探王海的鼻息后,对我说道:“断尘,你先回去休息吧。今晚我估计有得忙,小影就托你照看了。”

我点点头,用力拍打脑门,收了鬼瞳。

相较于面对不知是死是活的王海,看守江寒影自是好了许多。

事实上,江寒影根本无需他人照看。

从我来卫生院至今,已经是第九天了,她连眼皮都不曾睁开过。

如果不是那一缕若有若无的呼吸,我都不敢相信她还活着。

回到院中小屋,我满脑子都是王海后背那片猫掌状的斑块。

总觉得好像在哪见过,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。

心里很不踏实。

还有江怀风在看到猫掌状斑块时,那种难以言状的震惊,更是让我心神不宁。

反倒是王海的生死,在他眼中似乎根本就微不足道。

窗外的月光白得像死人指甲,院中老槐在风中沙沙作响。

树影映在窗纸上扭成麻绳,仿佛是王海吊在某根枝杈上,双脚不停的晃荡。

夜风挤过窗缝发出呜咽,我猛然翻身坐起,冷汗浸透的粗布衫紧贴皮肉,像裹着层湿漉漉的蛇蜕。

墙角煤油灯忽然爆出朵灯花。

青烟袅袅中,我听到开门声。

江怀风拖着影子跨进门槛,神情尽显疲惫之态。

目光中透着无神与空洞,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,宛如两口干涸的枯井,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沧桑与落寞。

颧骨上泛着宛如死人般的青灰,宛如被一层阴霾所笼罩。

跟白天简直判若两人。

“还没睡?”江怀风往我的房间瞟了一眼,边说边走到江寒影床头的香炉前,更换了新的盘香。

我说刚刚上完厕所回来,正准备睡。

就听见他突然冷哼一声,阴阳怪气的说道:“王海明明活着,你为什么要说他死了?”

我还没回过神。

他马上又接着道:“活人身上怎么可能没有命气,肯定是你太紧张而看走眼了。记住,以后一定得看清楚了再说话,知道么?”

我木讷地点头。

脑袋乱糟糟的,像一团浆糊。

无法明白江怀风这番莫名其妙的话,是想向我表达什么意思。

我能确定王海身上没有半点命气。

至于当时人是活着的,还是已经死了,江怀风肯定比我更清楚。

当然,王海是生是死,跟我没有任何关系。

我也懒得去多寻思。

听到江怀风发出微微的鼾声后,我的情绪也渐渐平复,在迷迷糊糊中睡着了。

原以为,活人长尸斑的事,不过是我在卫生院所经历的一段离奇小插曲而已。

没想到,这仅仅只是开始。

就在第二天晚上,我和江怀风刚吃过饭,就看到陈爱国便慌慌张张一路小跑过来。

没敲门,直接冲进屋,双手抱住江怀风的胳膊往外拽。

脖颈上青筋暴起,似一条条蛰伏的蜈蚣。额上冷汗如雨,沿着脸庞滴落。

江怀风微微皱眉,语气平静却带着几分威严:“有事坐下来慢慢说,莫要着急。”

陈爱国剧烈喘着气,无法说出话来,手指着卫生院主楼的方向,急得跺脚。

“先喝茶,喝完再说。”

江怀风脸上毫无波澜,将茶水递给陈爱国,语气依旧淡然:“爱国啊,你是咱们卫生院工作了十几年的老同志了,总这样冒冒失失的,还怎么跟那些年轻小同志树立榜样?”

陈爱国总算喘顺了气,接过水杯一饮而尽:“江院长批评得对,我以后一定改。”

“瞧你这般火急火燎的,莫不是又遇到凝难杂症的病人了?”江怀风神色从容,不紧不慢地给陈爱国的茶杯添满了茶。

“刚刚有个急诊,病人没,没有脉搏,没有心跳,瞳孔都,都放大了......这明明就是死人嘛!”

陈爱国声音打颤,脸色发白,似乎还深陷于惊恐中,无法自拔:“但是,他能走路,能说话,还能指出自己哪里不舒服,您说这是不是活见鬼了。”

江怀风面上不动声色,手却不自主地微微颤抖着。

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,正在拉扯他内心的情绪。

沉思了片刻后,江怀风缓缓起身,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:“病人在哪?带我去看看。”

“二号诊室......”陈爱国抹了抹脸上的汗珠,边往外走边说道:“一号诊室有其他病人,我让小李护士偷偷送到隔壁去的。”

这次江怀风没说让我和他一起过去。

但出于好奇,我还是偷偷跟在了后面。

二号诊室的门半掩着,一股阴冷的寒意从门缝中钻出来,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。

陈爱国轻轻推开门,抬手往长条木椅指了指:“病人就在那儿......”




陈爱国说的病人是个中年男人。

约摸四十出头,体型胖硕,圆滚滚的肚腩像被过度充气的大气球,腆在身前。

男人靠在的椅背上,双目紧闭,宛如两枚失去色彩的石子。

嘴唇呈现出一种令人揪心的青紫色,像是被寒冬腊月的冰霜狠狠侵染过一般,透着一股死亡气息。

身上的衣服破败得不成样子,丝丝缕缕挂在身上,勉强遮盖住了他那臃肿的躯体。

还未走近,一股浓烈的腐朽气味,熏得人作呕。

江怀风缓步走过去,指尖轻轻搭在男人手腕上,面色一滞,嘴角不自觉的抽了抽。

我的注意力也随之落在男人身上。

果然跟王海一样,看不到任何命气。

不同的是,王海的额头有幽绿色光点,而眼前的中年男人没有。

我不动声色,暗中观察江怀风的举动。

江怀风先是给男人把脉,尔后又伸出两根手指,按在男人的脖颈处,眉头越锁越紧。

一旁的陈爱国,喉咙发出“咕噜”吞口水的声响,神色凝重:“江院长,我没骗您吧,是不是没有脉搏,没有心跳?您再看他的瞳孔,对光反射消失,已经明显放大了......”

“咳,咳......”江怀风大声咳嗽,打断了陈爱国的话:“这些并不能说明什么,有些特殊的患者,发病时会呈现出一种假死现象......”

顿了顿,接着道:“陈爱国同志呀,咱们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,一定要秉持科学精神,用理性和实证去抵制封建迷信。”

陈爱国缓缓低下头,额上布满了密密匝匝的汗珠,没敢再吭声。

就在这时,中年男人的手指突然动了一下,嘴里发出极其微弱的喘息声。

下一刻,他突然睁开双眼,目光呆滞的起身,轻轻摇晃几下,又坐了下去。

陈爱国疑惑地看了江怀风一眼,上前探了探中年男人的脉搏和呼吸,突然惊叫起来:“江,江院长......”

江怀风作了个噤声的手势,猛地拽住中年男人的胳膊,扭头看向我和陈爱国:“你俩先出去......把门带上。”

陈爱国的内心估计受到了极大冲击,情绪快要崩溃了,几乎是跑出诊室的。

我那个时候的好奇心胜过了恐惧,想知道中年男人到底是活着,还是死了。

于是故意放慢脚步,边往外走,边偷偷撇过头,用余光瞟向江怀风。

当时江怀风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中年男人身上,没察觉我在偷看。

只见他快速脱去中年男人的上衣,寻找了一番后,目光落在了他后背的猫掌状红斑上。

我眼皮一阵跳动。

红斑的位置和形状,竟然跟王海的一模一样。

一股寒意从脚底往头顶钻,双腿仿佛僵住了一般,怎么都迈不开。

“看够了没有?”江怀风的声音突然悠悠响起:“回去照看小影......还愣着干什么,赶紧走......”

贴着墙根挪出诊室时,夜风正裹着消毒水味往衣领里钻。

廊灯投下的光晕像团发霉的橘色菌斑,江怀风的身影在门缝里忽明忽暗,好像在忙碌什么。

回到院中小屋,江寒影静静的蜷缩在被子里,月光从窗缝淌过她脖颈处淡去的青紫血管,看不到任何生气。

就连鼻子那缕微弱的呼吸,似乎都不存在了。

我壮着胆子,伸手往她鼻下探了探,倏然瞥见幽潭般的眸子裂开一线天光,浮动的微芒,似揉碎了月华的银屑。

江寒影苏醒了。

“我爷爷去哪了?”她突然开口,瞳孔在夜色中泛着琥珀色光晕,恍若古寺檐角将坠未坠的铜铃。

我还停留在她脸上的手猛地一抖,指甲在她嘴唇划拉出一道血痕。

随后触电般跳起,踉跄后退时,撞翻了床头柜的药罐,褐色药汁泼溅得满地都是。

“问你话呢,怎么不回答?”江寒影扭头看向我,声音很虚弱,目光却温柔似水:“你......你不认识我了吗?”

我认识她吗?

印象中,来卫生院前,我从未见过她,也从未听身边的人提起过“江寒影”这三个字。

或许是她刚醒过来,脑子还是迷糊的,认错人了吧。

我尴尬地冲江寒影微微笑了笑:“你认识我?”

“我经常在梦中见到你呀!”

江寒影的声音像浸在露水中的蚕线,轻轻颤道:“你经常穿着靛蓝布衫,坐在院子里数蚂蚁,或是看着檐角垂落的艾草绳发呆。还有,每到过年时,你都躲在屋子里不敢出门......”

我双眼突然模糊起来,往事一幕幕在眼前浮现,这些只属于我的回忆,她是怎么知道的?

难道,我与她曾有过交集?只是随着时光的流转,那些记忆被深深封印在了心底,以至于如今我已将她彻底遗忘?

月光透过输液架旁玻璃瓶里晃动的药水,在墙面上洇开层层叠叠的蓝。

被单褶皱间浮动的微尘,恍惚间都成了她梦中飘摇的繁星。

“我爷爷是不是又出远门了?”江寒影眼角闪着泪光,睫毛闪动,像振翅欲飞的蝴蝶:“什么时候走的,有没有说这次要几天才会回来?”

我刚要回答,她马上接着又说:“能不能帮我一个忙?帮我把江云裳放出来,她好久没吃东西,快要饿死了......哦,忘了告诉你,江云裳是我姐姐。”

“你姐姐?”我扫了屋内一眼,惊疑地问:“她在哪?”

“就在......在外面......”江寒影艰难的抬起手,往门外指了指。

这一指,似乎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,连后面的话都没说出来。

我按她指的方向,先是把院子翻了个遍,接着又沿着房子的外墙找了一圈。

除了墙根那几个陶制药瓮,再无他物。

难不成江寒影的姐姐在其中一个陶瓮里?

明知这根本不可能。

但念头一旦涌现,就再也抑制不住。

鬼使神差般,仿佛有一种无形力在牵引。

我缓缓蹲下身,目光落在那些陶瓮上再也挪不开。

陶瓮被月光镀上了银边,蟋蟀在瓮口振翅,掺着隐隐的呜咽声。

这些陶瓮都有将近一米高,下窄上宽,要说藏人,还真有可能。

不过,瓮口都用黄泥封得严严实实的,活人在里面不用多久,就会被憋死。

稍作犹豫,我还是缓缓打开了第一个陶瓮的瓮盖。




一股淡淡的药香扑面而来。

瓮内铺着一些干枯的草药,摆放得整整齐齐。

第二个陶瓮里,装的是深褐色药汤,腥臭无比。

后面又打开了两个陶瓮,里面存放的,都是叶状和根茎状的草药。

当我抠开第五个陶瓮的封口时,一股比先前不知浓郁了多少倍的草药香气扑涌而出。

四周腾起一片灰色的浓雾,朦朦胧胧的,恍若置身于仙境。

待到雾气渐渐消散,但见半截凝脂般皓腕探出,腕间金镯叮咚作响,与江寒影身上那支虾须镯纹路如出一辙。

下一刻,一张纸人般苍白的面容浮现在瓮沿,朱砂点染的唇缝间,似有呢喃细语,空洞的眼神映着月影,恍若皮影戏中走脱的傀儡。

细看之下,竟与江寒影有九分的相似。

我僵在原地,喉头滚动着药汁的腥苦。

鬼瞳之下,她的命气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幽蓝色。

“人之命气,赤者吉星照命,青者灾劫暗伏,灰者疾厄缠身,黑者死门洞开......”

我细细回味二爷的话,似乎也从未提及什么样的人会出现幽蓝色的命气。

正当百思不得其解时,忽的瞥见那截皓腕仍悬在瓮口,腕间鎏金虾须镯随着雾气蒸腾的微光明明灭灭,在月光下发出细微的“嗡嗡”声。

与此同时,屋内也传来同样的声响。

两个镯子仿若灵物,彼此冥冥呼应,产生共振。

“唉......”瓮中传来空灵的叹息。

我咽了口唾沫,壮着胆子问她:“你......你是江寒影的姐姐,江云裳?”

“嗯。”江云裳含糊不清的应了一声,朱砂唇瓣翕动间,似有血珠顺着唇角滑落。

我踉跄后退,脊背撞在冰冷的瓮壁也没觉得疼。

心中无比震惊和恐惧。

把活人封在陶瓮本就已骇人听闻,匪夷所思。

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,被封这么久,人居然还活着。

“呜—呜—”江云裳喉间溢出断断续续的呜咽,眸中翻涌着千言万语,却在唇齿间凝成泡沫,无法吐出。

我上前拽住她胳膊,试图将她从陶瓮中拉起来。

可指尖刚触碰到她身体,她垂落的发丝突然剧烈颤动,喉间发出沉沉的低嚎。

“别害怕,是你妹妹江寒影,让我过来帮你的。”我边安慰她,边去扣她手腕。

这次她没有再挣扎,却还是摇头。

接着,她后背紧贴瓮壁缓缓往上挪动,表情极度痛苦。

我在一旁不知所措的看着她身体一点一点露出瓮口。

站立着的江云裳只比陶瓮高出一个头,在没有外力的情况下,很难靠自己爬出来。

就在我犹豫要不要将她直接拽出陶瓮时,忽然惊恐的发现三根竹钉贯穿她的心口。

竹钉嵌在她身体应该很长时间了,仿佛已经与血肉融为一体。

瓮底伸出无数丝线,缠住了她的身体,腰间以下的白裙被染成了暗褐色,头发也被丝线缠绕,垂在瓮边。

乍一看,江云裳就像是被种在瓮里的一棵树,根须从脚下蔓延,枝叶从瓮口长出。

除了双手和头,身体其他部位都被丝线束缚控制,不能自由活动。

如此诡异的情景,让我仿佛身处于噩梦之中。

心脏剧烈震颤,耳膜蜂鸣,胸口像是压着块巨石,无法呼吸。

过了好一会儿,我才缓过神。

“呜—呀—”江云裳极力的想要表达什么,却苦于无法说出来。

她急得双手不停晃动,腕间的镯子在月光下闪烁寒光。

点点殷红,宛如泼墨一般从她心口蔓延开来,染红了白裙。

那些缠着丝线仿佛有自己的意识,随着她的动作,一点一点往上蜿蜒。

寒光掠过眉睫的刹那,江云裳猝然暴起,双手掐住了我脖子。

我眼前瞬间笼罩上一层死亡的阴影,双手本能地想去掰开她掐住我脖子的手。可她此时的力气大得惊人,那双手如同铁钳一般嵌得死死的。

倒像是从黄泉伸出的青铜锁链,任我如何挣扎,不过蚍蜉撼树。

我能感觉到气管被一点点挤压,空气变得无比稀薄,眼前的景象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。

与此同时,她身上的丝线已经伸到手臂,开始朝我脖颈蔓延。

“谁让你打开这些陶瓮的?”江怀风无比愤怒的吼声,仿若惊雷般在耳边炸开,“你借了小影的命还不够,现在又来祸害云裳么?云裳要是有什么事,我定让你生不如死。”

说着,轻轻抚了抚江云裳的头顶。

江云裳似乎对江怀风极为惧怕,掐着我脖颈的手,像是被电击一般猛的松开。

身体也慢慢缩回了陶瓮之中。

我剧烈地咳嗽着,大口大口喘着粗气。

江怀风皱眉,狠狠瞪了我和江云裳一眼,随即抓起我衣领,猛地提起,用力扔进了屋内。

外面传来一阵窃窃私语声,紧接着是陶瓮被打碎的脆响。

我贴墙而立,像受惊的老鼠,等待接下来的暴风骤雨。

刚才闯了大祸,江怀风是不会轻易饶恕我的。

原本我还在暗自盘算着,若是待会江怀风怪罪,可以把责任一鼓脑地推到江寒影身上。

事实上,也的确是江寒影让我去找江云裳的。

可细细一想,我要真这么做了,江怀风也不会轻信我的说辞。

在他心中,这无端指责,更像是我在蓄意诬陷江寒影。

结果可能会适得其反。

战战兢兢中,江怀风终于进了屋。

出乎意料,他并未过多责怪我,只问淡淡问了一句:“小影今晚是不是醒过?”

我忙不迭地点头,把当时的情形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。

江怀风微微垂眸。

沉思了片刻后,抬手轻轻拍了拍肩膀,让我先去睡觉。

我如释重负,长长舒了口气,这才惊觉浑身已被冷汗浸透。

转身的那一刹那,我不经意间瞥了一眼江怀风。

昏暗的光线中,他的面容显得比昨晚更加憔悴不堪,整张脸像是被抽干了生气一般,没有丝毫的血色,苍白得令人揪心。

这一晚睡得很不安稳,辗转反侧间,尽是不安与烦躁。

隔壁江寒影的房间,时不时隐约传来江怀风细微的说话声。

那声音仿若来自遥远的地方,又好似就在耳畔呢喃,在这静谧的夜里,显得格外清晰。

起初我以为他是在跟江寒影轻声闲聊,也没在意。

渐渐地,我察觉到有些不对劲,就偷偷往门缝瞧了瞧。

这一瞧,顿时头皮一阵发麻。




床上的江寒影依旧静静地躺着,面色沉静如水,毫无苏醒的迹象。

江怀风站在床边,嘴唇轻轻蠕颤动,像是对着空气喃喃自语。

又仿佛他面前站着一个我看不到的人,正与他相谈甚欢。

江怀风边说边时不时的拍手跺脚,情绪似乎有些激动。

更为诡异的是,床头柜香炉飘出的那缕青烟,原本是往江寒影鼻腔里钻的,此刻却仿佛被一股无形之力拉扯,在空中扭曲缠绕。

突然,江怀风猛地向前跨出一步,嘴唇颤抖着,低沉而沙哑地吼起来:“你可知道,为了这一刻,我等了多少年......”

话音刚落,放在桌上的暖瓶不知被什么撞倒,“哐当”一声掉落在地,摔成了碎片。

与此同时,那些盘旋的青烟,仿若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使,朝着我睡的房间迅疾围拢过来。

“嘶......”江怀风疑惑的目光跟随青烟的方向,看向我这边,眼神透着阴鸷,“你看到什么了?”

我咽了口唾沫,对上江怀风的目光,如实回答道:“我......什么都没看到。”

江怀风听了我的话,脸上闪过一丝嫌恶:“这段时间你最好安分点,再惹出事端,老子不会再顾及老九的半分情面......听清楚没有?”

我唯唯诺诺的应了一声,指甲掐进掌心,躺在床上大气也不敢出,冷汗不断从额头往外渗。

胸口仿佛塞了团浸水的棉花,又沉又闷,眼眶热辣辣的,眨一下就有泪水要滚落出来。

今晚的事,我虽有错,却是为了帮江寒影。

事情的原委,刚才我也跟江怀风说过了。

可他却把所有的责任,都归咎到我身上。

还给我扣了一顶祸害江云裳的帽子。

千般酸楚在胸腔里翻涌成苦涩的潮水,别提有多难受了。

但转念一想,江寒影是他孙女,至亲骨血。而我,不过是一个外人,檐下寄客。

他偏向江寒影,也在情理之中。

更何况,我还借了江寒影的命。

就当是报答救命之恩,替她挨骂好了。

江怀风掐灭了香炉里的盘香,那些青烟才慢慢消散。

我悬着心,也放了下来,胸口却仍然像压着一块石头般憋得慌。

浑浑噩噩不知道熬到几点钟,窗外的麻雀都开始叫了,胸口堵着的那团郁气才像晨雾似的渐渐散开。

第二天醒来时,已是中午。

江怀风没在,桌上有食堂送来的饭菜,还有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。

药汁的颜色与以往有些许不同,呈金黄色,散发出来的不是药香,还是淡淡地的腥臭。

外面那些陶瓮已经全都不见了。

江云裳也不知去了哪里。

地面上隐约可见一些破碎的陶瓮碎片。

我扶窗而立,目光不经意间投向躺在床上的江寒影。

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,回想起她昨晚与我所说的那些话,心中隐隐觉得,她与江云裳以及江怀风之间,似乎不仅仅只是表面看到的那种简单的爷孙关系。

江怀风将自己的至亲骨血封禁在那幽深昏暗的陶瓮之中,还残忍地用竹钉穿透其心脏。

这般惊世骇俗之举,简直令人发指,为天地所不容。

还有江云裳,即便被封禁于陶瓮之内,承受着心脏被竹钉穿透的折磨,却依然不死,也绝非寻常之人。

檐角铜铃忽然无风自动,惊得廊下鸟雀扑棱棱掠向天际。

抬首时,瞥见院门口处,有道灰白人影一闪而过。

想起江怀风昨晚的警告,我强自按下心头惊悸和好奇,转身回了屋。

却见江寒影纤睫如蝶翼轻颤,鼻息匀长沉稳,似乎有苏醒的迹象。

摇曳烛光中,素玉般的面庞浸染着霜色,平添了几分愁云。

“嗯......”江寒影轻哼了两声,缓缓睁开眼,“救......救云裳......”

话音未落就剧烈呛咳起来,被子上绽开数朵暗红梅花。

江寒影咳血了。

阴影笼罩着她苍白的脸,眼窝泛着青黑色,命气如墨一般萦绕于头顶。

这是将死之相。

我迅疾朝卫生院的主楼狂奔,去找江怀风。

心里默默祈祷江寒影千万不能有事。

倒不是因为她与我双魂同体,我俩一存俱存,一亡俱亡,而是害怕江寒影出了什么事,江怀风会下死手揍我。

正值吃饭午休的时间点,就诊的病人并不多。

卫生院只有一个二十出头的女护士在值班。

女护士叫丁艳,经常去后院给江寒影换药,是认得我的。

听到我说要找江怀风,当即带我去休息室找了门诊主任。

卫生院有两个主任,一个是长期值夜班的陈爱国,还有一个就是我马上要见到的李为民。

李为民身形与江怀风颇为相仿,一头银发如霜,乍看之下,宛如一位六七十岁的老者。

然而,他的皮肤却保养得极好,光滑细腻,与三十来岁的人相差无几。

他面庞消瘦,轮廓分明,目光却深邃如渊,仿佛只需轻轻一瞥,就能将人心洞察得一清二楚。

每次见到李为民时,他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。眉头微蹙,神色凝重,透着冷漠与疏离。

“找江院长?”李为民揉着腥松的睡眼,满脸愠色:“有事?”

我把江寒影的情况说了一遍。

“这......”李为民一边打哈欠,一边有气无力地说道:“真不巧,江院长一早就出门了。”

我连忙追问道:“去哪儿了?大概什么时候回?”

“领导的事,谁知道呢。”李为民缓缓摇头,眉间蹙起一道浅痕:“这样,你先回去照顾江姑娘吧,等江院长回到卫生院,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他。”

我担心撑不到江怀风回来,就问李为民能不能先过去看看江寒影的情况。

万一真有危险,也可以及时抢救。

李为民闻言却直摇头:“江姑娘的病,只有江院长能治,其他任何人,哪怕是神仙也无能为力。江院长每次出门,都会给江姑娘熬一碗救命汤药,你去找找......”

没等李为民说完,我转身就走。

饭桌上那碗腥臭味的药汁,应该就是在江寒影病势凶险时,用以吊命续魂的救急之方。

必须尽快给她服用。

不料,我刚出休息室,胸口突然一阵剧烈疼痛,汹涌如潮般将我淹没,几乎将我的呼吸都碾碎。

眼前也变得朦朦胧胧的,看不清回去的路。

双魂同体,灵犀共鸣。

我意识到江寒影可能是不行了,急得快要疯掉。

跌跌撞撞,不知摔了多少次,头磕破了,手掌也蹭破一大块皮肉,总算是摸到了江寒影的床前。

看到床上奄奄一息的江寒影,心头像被什么重重捶击了一下。




江寒影又吐了不少血。

殷红的血迹刺得我眼睛生疼,也让我更加焦急。

顾不上自己身上的伤痛,我赶忙端起桌上尚有余温的救命汤药,往江寒影嘴里倾灌。

可如此反复几次,都没成功。

无奈之下,我只得先将汤药含到嘴中,接着轻轻撬开她的唇齿,再将汤药喂到她喉咙里。

此时的江寒影,身体冰凉,感受不到呼吸和心跳,仿若已无生机一般。

但我知道她没有死。

因为,我还活着。

喂完药后,我紧紧握住她的手,想用自己的体温,让她能暖和一点。

时间在这一刻过得无比漫长,我的心揪得紧紧的,不停去探她的鼻息,希望能有奇迹发生。

哪怕恢复到我刚来卫生院时的样子都行。

可药汁顺着她的咽喉流入胃中后许久,还是没有半点起色。

她的脸庞依然仿若凝着霜雪。

寒意顺着相握的掌心渗入我的骨髓。

透骨的冰冷。

不过,刚才我身上的不适感已经消失,说明她的情况没有继续恶化。

我就这样静静的守在床前,盼着江怀风能快点回来。

但是直到快天黑,他也没有出现。

暮色四合时分,横贯庭院的铜铃线突然绷如琴弦。

七枚生锈的铜铃无风自鸣,声响时而似幼童嬉笑,时而如老妪呜咽。最西侧那枚铃铛突然迸裂,碎片在空中划出一道残影。

就在此时,院子东南角,传来几声凄厉的惨叫。

惨叫声是从柴垛后响起的。起初像是夜猫哀嚎,转瞬间化作金属刮擦陶瓮的刺耳声,接着竟又变成溺水者的闷哼。

这声音随着阴风忽远忽近,当掠过晾晒的干辣椒时,串绳突然崩断,殷红的辣椒籽簌簌落下,在石板上有节奏的跳跃。

夜色渐浓。

槐树影中的梳头女人轮廓突然站起,树皮皲裂处渗出松脂状的浊泪。

树冠间垂落的蛛丝猛地绷直,悬着的露珠里映出扭曲人脸,每张脸都在重复开合嘴唇的动作。

窗棂上贴着的报纸被风吹落,在空中化作蝶影纷飞。

我死死捂住嘴巴,后背紧贴着冰凉的墙壁,双手紧攥,指甲深深抠进掌心,却感觉不到疼痛

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,浸湿的衣料黏在皮肤上,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。

“都是幻觉...”我哆嗦着摸向腰间挂着的三鱼共首符牌,那是母亲生前给我的护身符。

柴垛后的惨叫声贴着我耳畔炸响,腐臭的气息从窗缝往屋内喷涌。

我拼命咬住下唇,强迫自己千万不要转头,余光却瞥见窗外人影披着的长发,正一点一点往我脖颈里钻。

刺骨的寒意自足底升腾而起,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,太阳穴突突直跳。

手上紧攥的符牌,在这一刻变得滚烫。

母亲说过,符牌如果变得烫手,说明附近有不干净的东西。

我狠狠咬破舌尖。血腥味激得灵台一清,攥着发烫的符牌猛地向后挥去。

符牌触及丝发的刹那,窗棂外陡然炸裂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。

缠在脖间的丝发如灵蛇般滑脱,但是那道人影似乎还未离去。

院中不知何时起了浓雾,悄无声息地弥散开来,将清冷的月光严严实实地遮蔽。

隐隐之间,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雾中幽幽闪烁。

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,压抑得让人无法呼吸。

迷雾之中,一道人影若隐若现,缓缓朝这边走来。

“嘎吱”一声,门闩突然崩落,木门像被无形的手推开,发出“吱扭吱扭”的声响,在这死寂的氛围中回荡。

一阵冷风呼啸而过,吹散了眼前浓稠的雾气,银白的月光如同一把利刃,斜斜地切进这漆黑的屋内。

桌上的茶碗泛着细微的光泽,床头柜上的香炉里,袅袅青烟正缓缓升腾

江寒影不知何时睁开了双眼,原本苍白如纸、毫无生机的脸上,此刻竟涌上了一层动人的血色。

那血色由浅至深,像是荒芜已经的花朵,得到了雨水的滋润。

双眸也慢慢有了神采,仿若幽暗中亮起的星辰。

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一般,从无尽的黑暗深渊和死亡边缘,一点一点挣脱出来,逐渐恢复了生机。

“我记起你的名字了,你叫方断尘。”江寒影盈盈一笑,笑容如同破晓的晨光,穿透晨雾,驱散了长久以来笼罩在她周身的死气与阴霾。

我心头一颤,眼眶有些微微发热。

双魂同体,我竟然能感受到她的情绪。

江寒影支掌着胳膊坐起来,靠在床上,睫毛忽闪:“我还知道你天生鬼瞳,原本早该死去的,是借了我的命才活到现在。”

我怔怔地望着她,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,怎么也发不出声音。

就在这时,江寒影的神情急剧变化,刚才那温婉的笑容瞬间消失殆尽,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冷厉与决绝:“借了我的命,现在是不是该还给我了?”

说着,冷不丁从床上跳起来,一把掐住我脖子,双眼通红,透出无尽的恨意。

我大惊失色,拼命挣扎,用力去掰开她的手。

可她力气极大,双手好像铁钳一般,紧紧锁住我,任我如何使劲都纹丝不动。

我双腿乱蹬,踢翻了桌上的茶碗。

“怎么,借了命,不想还了么?”江寒影的声音冰冷刺骨,如同从九幽冥府传来,“你能活到现在,也该知足了。”

我感觉自己的意识逐渐模糊,视线也变得朦胧起来。

就在我绝望之际,忽然瞥见桌上的剪刀,顿时看到了一线生机。

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我艰难地侧身,将剪刀抓到手上,朝她胸口猛扎过去。

“住手......”耳边传来江怀风急切的喝声,接着手腕传来一阵剧痛。

仿佛从梦中惊醒过来,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起来。

只见我拿剪刀的手,被江怀风紧紧抓着。茶碗好好地摆在桌上,纹丝未动。

江寒影静静躺在床塌上,面容依旧苍白如雪,毫无生气。

江怀风夺过我手中的剪刀,狠狠砸在地上。

随后取了三枚银针,刺入江寒影的头顶。

没过多久,江寒影的眼皮开始颤动,鼻息也渐渐沉稳匀调。

“你应该知道,小影要是有个三长两短,你是不能独活的。”江怀风的眼神透着一股凛凛地杀气。

我心有余悸,声音不自觉地颤抖起来:“刚才......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......”

“怎么回事?”

江怀风冷哼一声,瞪向我:“还不是你自己干的好事,解开了药骨封印,才引得今晚百鬼夜行。差点要了你的命,也险些害死小影......好了,穿上衣服,先帮我把院子收拾干净。”